文/黃德彰

那時(shí)候不興計(jì)劃生育，也可以一夫多妻，我的一位祖先就曾“三妻二十一子”。宗族視為盛事，自豪地稱黃氏子孫為“三七男兒”。康熙年間，我的九世祖黃翼升響應(yīng)政府號召，從廣東移民四川，臨行，一位長輩賦詩贈別，曰：

駿馬彭彭出異鄉(xiāng)，男兒隨處立綱常。

年深外境猶吾境，日久他鄉(xiāng)即故鄉(xiāng)。

朝夕莫忘親命語，晨昏須薦祖宗香。

言愿蒼天垂庇佑，三七男兒總熾昌。

這首詩，是伯父傳給我的。

伯父諱世祥，字國禎，是父親的長兄，我稱他大伯。其時(shí)我11歲，在清溪上初中，星期六下午回家，步行20里到得縣城，天黑了，人也累了，離家還有15里，索性到大伯家去。大伯住在白衣庵，那兒大約曾經(jīng)有過一所尼庵，城墻下還立著一通石碑：白衣古剎。這時(shí)卻是一片菜圃，一棚茅屋。大伯獨(dú)自住在那里，種菜，挑到街上去賣。

當(dāng)時(shí)縣城已經(jīng)用電燈了，而大伯屋里還是油燈。他取出一本陳舊的族譜，向我講述家族的歷史。他說，你是老大，該記住這些。可是我卻只記住了這首詩，它念起來上口，也還好懂。而且，讀了家譜我還隱隱有些失望：祖宗八代，沒有出過英雄豪杰俠客義士，沒有狀元，沒有進(jìn)士，連縣官都沒一個(gè)！后來我才知道，祖父似乎風(fēng)光過一陣。他官至副鄉(xiāng)長，是保路同志會會員，在那國民革命轟轟烈烈的年代，曾率領(lǐng)故鄉(xiāng)子弟上省，聲援那個(gè)殺了親王趙爾豐的尹昌衡。大伯跟著他，也參加了那次風(fēng)潮。

我看大伯，又老又瘦，無論如何也不似辛亥志士的雄豪。他說話，輕聲細(xì)氣，慢條斯理。他挑的菜筐也很秀氣，筐里的菜干干凈凈、青青蔥蔥、修修長長，總之是斯文十分，就跟他寫的字一樣。我看見過他為先輩題寫的墓碑，書體端莊，并不秀逸，而且筆畫太細(xì)，像隸帖《曹全碑》似的。

我問大伯，不是說“晨昏須薦祖宗香”么，我們?yōu)槭裁床幻刻旖o祖宗焚香呢？他說，我們黃氏耕讀傳家，不耕種便沒有飯吃，讀點(diǎn)書也不多，沒有大的出息，只要記住先輩遺訓(xùn)，端端正正做人，也算是不忘祖宗了。現(xiàn)在想來，小孩子的提問實(shí)在是不明事理，我塘壩黃氏，家家戶戶不富，世世代代都窮，哪能朝朝暮暮進(jìn)香祖宗！

待我長成，在著名的勝利渠上修建電站，忽然收到大伯的來信。他說，知我在新疆工作，待遇甚好，要我寄5元錢給他作零用。大伯已經(jīng)衰老，再也不能種菜、賣菜，依附女兒——我的堂姊，在縣城北街的嘉陽宿舍養(yǎng)老。二伯和父親都已去世多年，大伯，是我諸父中唯一在世的人；這封信，是他一生中給我的唯一書信；5元錢，是他一生中對我的唯一索求。雖然我并非“待遇甚好”，穿著破褲子在電站做苦工，但每月畢竟有三十多元的生存費(fèi)，咬咬牙，總能擠出5元錢寄奉胞伯。然而，我竟沒有寄錢，也沒有回信。

后來我因言入獄，十余年間，非人之罪多所歷受，牢房讀書也曾用心，懷念親恩，自然免不了沉痛的反省。終至生逢明時(shí)，全首領(lǐng)而還鄉(xiāng)，得以拜謁大伯。

他長眠在岷江南岸，公路南側(cè)一座小松岡上。墳頭一大叢蘆茅稈，莖節(jié)剛勁如七尺鋼鞭，修葉凌厲似五尺利劍，顫動著蒼涼的風(fēng)，令我惶悚莫名。四野青山一如兒時(shí)，而岷水洶洶，逝者安可追挽！大伯已是古人，不肖胞侄向誰謝過，何處懺悔？

我黃氏祖先，活滿60歲的不多，而大伯以其一生淡泊，享年八十又一。他清寒寧靜、固窮不瀆的操守，由我的二哥秉承。二哥是他的次子，修建成渝鐵路而就業(yè)，1960年被裁減回鄉(xiāng)，其后數(shù)十年間至貧至賤。挑煤炭，冬令立在沒膝的江水里釣魚，還撿狗屎，人家稱他“黃狗屎”。而二哥安之若素，見榮華而不嫉恨，吃粗糲而不乞求，至死不改。我的二哥黃狗屎，就這樣默

默無聞而干干凈凈一生。

如今我也被稱為大伯了，侍奉九旬老母、相偕同胞兄弟，四世同堂以度除夕。春節(jié)聯(lián)歡晚會節(jié)目《講故事》贊頌孝道，著實(shí)令人感動。感動之余，又不禁自責(zé)：慈親九十有四，已然來日無多，是見一回就少一回了，而我則因多打了幾場牌而稀疏了“常回家看看”。兩位弟弟事母至孝，鄉(xiāng)黨街鄰多所稱美，唯我罪孽深重。人之漸老，思想深刻，目光犀利，心中往往襲入孤獨(dú)與悲涼。想我二十年長成，二十年蒙難，又教書二十余年，六十多歲了，依然庸碌得十分地道，就無怪乎女眷們之譏誚我的無能、子侄輩也非議我的為人了。

2004.02.20犍為池畔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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