趙又春先生是我在北大哲學系學習時的老同學,曾長期在湖南工作,現僑居加拿大。雖相距遙遠,但我倆的心是相通的,都鐘情于中華優秀思想文化,并致力于相關學術研究。他多年用心解讀孔子和《論語》,已出版三部書,而今又由湖南師范大學出版社出版了他的新作《〈論語〉真義》,可見他一直在不停地探索、開拓,務求獲得孔子真義,使研究進入更完美的境界,這令我欽佩。我不是《論語》詮釋專家,但喜愛《論語》,百讀不厭其多,每讀總有啟迪從中生發;也常常參閱古今注釋,以求理解確切。中國孔子基金會匡亞明先生提出讀經“三義”說:準確把握“本義”,多方參考“他義”,努力推出“我義”。趙又春先生把“三義”高度綜合起來,從返歸“本義”出發,吸收檢討名家“他義”,在與孔子深度對話中推出“我義”,從而形成了《論語》的“真義”,這是難能可貴的。由于時間和精力的限制,我只能有重點地讀一下他的書,提出幾點粗略的讀后感。
首先,作者用歷史的眼光,盡可能把語錄體的《論語》章句,放置到當時的語境之中,說明孔子講論及與弟子對談每一句話的由來和目的,從而作出比較合乎當時情理的解釋。例如長久以來被誤解為孔子主張“愚民政策”的《泰伯篇》“民可使由之,不可使知之”一句,作者指出,在孔子的時代,由于教育缺乏,普通民眾認識能力較低,“孔子這是說:對老百姓,你只可能讓他們按你指定的方式去行動,要他們理解其中的道理,那是難以辦到的”。這是事實的認定,不是有意不讓百姓知道。作者又聯系《子路篇》中孔子主張在富民之后還要“教之”,說明孔子希望民眾懂道德、知禮義。作者點明:“民可”中的“可”,不是主觀上“應該”的意思,而是客觀上“可能(辦得到)”的意思,這樣誤讀就迎刃而解了。類似的例子還很多。
第二,作者借鑒名家又不迷信名家,在綜合他們的注釋基礎上,據實作出自己應有的判斷,體現出強烈的超越意識與創新精神。例如《學而篇》:“學而時習之,不亦說乎?有朋自遠方來,不亦樂乎?人不知而不慍,不亦君子乎?”楊伯峻的譯文有代表性,即:“孔子說:‘學了,然后按一定的時間去實習它,不也高興嗎?有志同道合的人從遠處來,不也快樂嗎?人家不了解我,我卻不怨恨,不也是君子嗎?’”作者指出:“這里說的‘學’,應是指學習做人”“哪能按一定時間去實習它”,而且“按這譯文的理解,這一章明顯是把并無關聯的三件事放到一起講了,孔子會這樣‘語無倫次’嗎”?他的批評是很尖銳的,也很有道理。作者肯定有學者把“學”解說為“學為人也”和將“習”訓作“實踐”,但同時認為,既然“學”是指“學習做人的道理”,那么“時習之”便是“一有機會就實踐所學的道理”;由此德才不斷進步,人望越高,以至“遠方的人也慕名前來求教、結交了”;學習的目的既然是“爭取自己成為君子”,那么沒有遠方的朋友來,說明知名度不夠高,還要“努力學習”,“不可操之過急”,不要“怨恨生氣”。這樣一來,三句話的內在聯系便昭然若揭了。作者進而指出:“你讀完《論語》全書,發現‘學’字共64見”,學的對象“無一不是‘做人(的)道理’”,這一點撥頗有益于正確理解《論語》全書的旨要。
第三,作者在熟練掌握《論語》文本用語訓詁知識的基礎上,充分運用哲學思維的優勢,在比較、關聯中整體把握《論語》的精義,如同作者在序言中所說“用《論語》全書詮釋《論語》章句”或者說“用孔子的整個思想體系說明他的個別提法”,因而使詮釋達到了一定的深度。孔子是偉大的思想家,《論語》是中華大智慧的結晶,單靠文字功夫是難以真正理解的。楊伯峻先生是著名文字學家,自有他的訓詁優勢,因而《論語譯注》能在社會上廣為流傳。但我讀他的書,總有不滿足感,主要是缺乏思想高度,因而許多文句的譯注與孔子意趣有距離。而《〈論語〉真義》作者能夠打破文字訓詁的局限,發揮哲學的反思功能,深入發掘孔子的社會人生智見,使《〈論語〉真義》真正超越了《論語譯注》,提升到一個新的高度。例如《里仁篇》:“子曰:‘里仁為美。擇不處仁,焉得知?’”傳統注家對“里仁”的解釋是人應選擇居處,以便生活在民風淳厚、鄰里忠厚的環境之中。但作者指出,這只是字面的理解,選擇居處是難以做到的,難道發現問題要不斷搬家不成?事實上這里不是指擇居或擇業,而是指“道德選擇”,聯系《論語》多處講選擇,皆是如此。如本篇“富與貴,是人之所欲也;不以其道得之,不處也。”再聯系孔子多處講“求仁”“安仁”“歸仁”“為仁”,那么此處“里仁”一段應理解為:“人做道德選擇,結果是讓自己進入仁境,那才是正確的;雖有所選擇,結果卻不是讓自己進入仁境,哪談得上有智慧呢?”再聯系孟子說的“夫仁,天之尊爵也,人之安宅也。莫之御而不仁,是不智也。”正是孔子“里仁”的本旨。
第四,作者不僅勇于面對歷來《論語》詮釋中存在的各種爭議,而且還能夠對似乎已成定論的解說提出質疑,又能給出更合乎情理的解答,有的為我所不及,有的與我同心,都很重要,有力地推進了《論語》學的新發展。例如《述而篇》“子曰:志于道,據于德,依于仁,游于藝”,人們都說很重要,但注家往往不能把四句連成一體。作者明確加以概括:“這一章是孔子在申明他的教育方針,或者說教學總綱”,這就很精練地表述了孔子的核心教育思想。而“游于藝”并非錢穆先生理解的“游泳在藝上”,乃是指學習“六藝”。又如《顏淵篇》:“顏淵問仁。子曰:‘克己復禮為仁。一日克己復禮,天下歸仁焉。為仁由己,而由人乎哉?’”通常注家把“天下歸仁”解說成:如果人們都能克己復禮,則天下就回歸到仁德了。作者認為,孔子這里講為仁不是一般理解地指社會,而是特指愿意克己復禮者,所以應理解為:“只要你真正做到了克己復禮,你就會感到全天下人稱許你是仁人了。”我以為這是正解。再如《衛靈公篇》:“子貢問曰:‘有一言而可以終身行之者乎?’子曰:‘其恕乎!己所不欲,勿施于人。’”作者高度評價了“恕”道,認為“忠信”雖然重要,但實行需要條件,常常事與愿違,而“恕”道乃是寬容,“行恕道,亦即將心比心待人,前提是承認別人和自己是平等的人,如果認為一些人有權把自己不欲的東西強加于人,恕道就行不通了”。作者還指明:“恕”道的提出,“說明孔子的道德思想達到了相當的深度”。此解深契我心,我認為有加以強調的必要。曾子認為,孔子一以貫之的是忠恕之道,而孔子更重視恕道,因為它包含著平等互尊的思想,這乃是孔子學說中精華的精華。孔子講仁愛,仁愛要體現為忠恕之道。朱熹說:“盡己之謂忠,推己之謂恕。”忠道要求人關心他者、幫助他者,是積極的仁愛,但容易被異化成“己所欲施于人”,即單向、強迫的愛,從而使仁愛變質為怨與恨。恕道要求人尊重他者、體諒他者,看起來消極一點,卻體現出平等和互尊的愛,這是真正的仁愛。社會要實現和諧,必須實行恕道:己所不欲,勿施于人。費孝通先生認為孔子儒學最核心的思想是“推己及人”、將心比心。現代人類陷于爭斗之泥潭,危機四伏,最缺乏的不就是一個“恕”字嗎?
最后,再說幾句。《〈論語〉真義》是一本有價值的好書,但不是完美無缺的,作者也希望聽到批評。我認為,某些注釋仍有商榷的必要,僅舉一例。《雍也篇》:“子曰:‘中庸之為德也,其至矣乎!民鮮久矣。’”作者認為,既然中庸是平易之道,怎能說人們很久沒擁有了呢(傳統將“鮮”作“缺少”解)?所以他認定“此章的‘鮮’字應訓‘嘉’”。這當然有文字訓詁上的根據,古字往往一詞多義或同音假借。但我以為不必如此求新,“鮮”訓作“少”是其通義,而且講得順,已被公認。中庸雖是平常、平易之道,但它是行仁的最佳狀態,并不容易做到,更多的是作為理想起引領作用。由于人性有動物性,是善惡相混的,還由于貧富不均,利益相抵,加上少數掌權者貪婪有野心,現實中的社會生活常常偏斜反常乃至向野蠻倒退,禮崩樂壞的春秋末期,社會更是動蕩不安,所以孔子感嘆:中庸作為至德,民眾已經很久享受不到它的好處了。我想,這樣講是可以的。
目前,作為中華第一元典《論語》的注家多了起來,我手頭即有出版不久的清華大學錢遜先生的《論語》注(中華傳統文化經典教師讀本)、中國社會科學院趙法生先生的《〈論語〉讀本》(大眾儒學經典),各有特色,不僅學術含量高,而且能夠對應現實生活而作創造性詮釋。我以為,趙又春先生的《〈論語〉真義》以其獨特的價值能夠在參與新《論語》學的百家爭鳴中作出應有的貢獻。不僅僅是《論語》,其他四書五經和道、佛及諸子百家經典皆不斷出現各種經注最新版本,昭示著新經學、新子學正在興起,這是中華文化復興的重要學術基礎。(牟鐘鑒 中央民族大學哲學與宗教學系教授)
![]() |
![]() |
責任編輯:康金山 |
- 2017-04-11湖里區啟動一系列“安全文明”活動力促全區安全發展環境再提升
- 2017-04-11新羅:倡導文明旅游 成效深入人心
- 2017-04-11臺江區清明主題系列活動豐富多彩 以文明寄哀思
- 2017-04-11文明城市創建需同時發力
- 2017-04-11文明創建何防“走走極端”
- 2017-04-11創建文明城市須“一城一味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