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/李運鼎
一
新安江在深渡拐了個急彎,向東南灑脫而去。
班船緩緩前行,似乎不愿驚動這沉碧靛藍的江水。然而,船上的人們對兩岸景色的驚嘆聲,打破了江上的寧靜,撩得你不時地左顧右盼,用艷羨和驚喜的眼光,去欣賞兩岸的景色。
兩岸的山非常柔美,如一扇扇翠屏在船頭展開,又一扇扇輕輕疊起。山的綠、梯田里油菜花的黃和岸邊的粉墻黛瓦倒映江中,十分的清晰。忽然,一只烏蓬船劃過,水里的景物立即幻化成一幅晃動的潑彩畫,在你眼前拽出千萬道耀眼的彩線。江畔崖頭上,高大的樟樹、楓樹、香榧樹各展嫵媚,直把身姿探到江水里,似在引逗人們的游興。兩船相遇時,人們紛紛向對方揮手并大聲問好,各自成為對方的一道風景。
江水的彎道很多,有時,船行處似乎沒了去路,正擔心間,青山忽然給你開了一道生門,江面又豁然開朗起來。
二
似乎,江上往來的船只并不太多。問其故,船長說,現在大部分的貨運和客運都走了高速,所以,新安江才這么安靜。如果是旅游,還是走水路的好。
古代的新安江,那可是一條真正的黃金水道。
“春風一棹漸江水,直送儂郎下浙西”。千百年來,有多少生活在崇山峻嶺里的徽州人,沿著這條水道走向杭州、蘇州、揚州等地。他們修身律己從學徒干起,成為嚴謹重信的徽商。應該說,沒有新安江,就沒有徽商,就沒有徽商的千年輝煌。
山是閉塞的屏障,正好可以苦讀詩書,韜光養晦;水是開放的大門,腹有詩書的徽州人,從這里揚帆出山,先商后仕,而后再溯江而上,落葉歸根。
明末清初的鮑志道,年紀輕輕從新安江來到揚州經營鹽業,后來亦官亦商,做到兩淮鹽運使;其子鮑漱芳繼任后,更是壟斷了揚州的鹽運市場,簡直富可敵國。他用這些錢財修路、建橋、筑壩、辦學、賑災,也用來捐獻給國家。嘉慶二十五年,包漱芳一次發放了蘇、浙、皖三省三年的軍餉!
明末的張小泉帶著兒子,沿新安江南來杭州,辦起了“張大隆”剪刀鋪,并且創造了嵌鋼制造技術,鋒利的剪刀迅速“剪”遍全國,不僅成為清廷貢品,而且還獲得了一九一五年巴拿馬萬國博覽會金獎,成為地地道道的世界名牌!
大商胡雪巖也是從新安江直下杭州,先經營錢莊,后協助左宗棠創辦福州船政局,依托湘軍的勢力在全國廣設當鋪和銀號;又創辦了“胡慶余堂”連鎖藥店,成為富甲江南、紅極一時的“紅頂商人”,成為徽商里的頂級人物。他的馳騁商場、把握時局、順勢應變的經商理念,至今影響著許許多多后世商人。
三
江兩岸的山峽里,常見古木森森,飛瀑流泉,時不時點綴些粉墻黛瓦,格外的醒目;淺灘里漂浮著網箱養魚的一排排白色懸浮,小船搖動著紅衣游人,劃向江灣深處,給人以幽遠的美感。如果停船登岸,肯定會沉迷期間,樂不思蜀。
南朝史學家沈約曾暢游新安江,贊美江水清澈見底,兩岸壁立嘉樹:“洞徹隨深淺,皎鏡無冬春。千仞寫喬樹,百丈見游鱗。”
當年,杜牧有幸在新安江邊的梅城,做過三年地方官,對新安江的美景體會至深:“州在釣臺邊,溪水實可憐。有家皆掩映,無處不潺湲。好樹鳴幽鳥,晴樓入野煙。殘春杜陵客,中酒落花前。”
唐天寶年間,李白尋訪歙縣隱士徐軒平,卻在新安江的支流練江邊,與其失之交臂,一個順流而下,一個溯江而上,好生的遺憾。之后,李白去了池州,見清溪碧透,一如新安江水。于是,飲一壺清華婺酒,揮毫詩出:“清溪清我心,水色異諸水。借問新安江,見底何如此……”
徽州國畫開派巨匠,素有“千古以來第一用墨大師”的黃賓虹,數次登上黃山,數次過游新安江,對新安江更是喜愛有加:“山市成村午焙茶,通津編竹路猶賒。平林一抹煙橫閣,兩岸聞香隔水涯。”
歷代騷人墨客對新安江的美,極盡贊揚,對新安江的愛,情深意切。
四
班船一聲長笛,穿過一個狹窄的山峽,江面豁然開朗,令人耳目一新,千島湖到了。
偌大的水面上,漂浮著千百個大大小小形態各異的島嶼。近看島嶼,長著蓬松松的雜樹,水腳被湖浪沖刷出赭紅色的麻石,夕陽又涂上了一層暖色,水腳顯得格外亮麗;遠處的島嶼,水霧朦朧,遠遠看去,如一個個披著蓑衣蹲在煙霧里垂釣的老翁。湖面上船只很多,一個個快艇犁出飛濺的水浪,穿插于大船之間,像圍著大人戲耍的孩子……
“西子三千個,群山已失高。峰巒成島嶼,平地卷波濤……”淳安人把新安江水庫更名為千島湖最初的靈感,大概是源于郭沫若這首詩吧。
坐在臨湖的酒店里,吃著鮮美的新安江大魚頭,欣賞千島湖的夜景,愜意蓋過倦怠和勞乏。湖里諸多的島嶼已于湖色融為一體,湖面上只有零星的船燈在游弋,除了岸邊的霓虹燈在閃爍外,湖色顯得格外寧靜,似乎提前進入了夢鄉。
五
看過幾處景點后,我們來到千島湖廣場。廣場建造得非常漂亮,花木扶疏,游人如織。
我在一叢櫻花林邊的長椅上坐下,一邊賞櫻一邊貪看湖色。一個老者手里拿個收音機慢慢走過來,朝我點點頭,也坐在這條長椅上,并且調低了音量。
我搭訕問道,老先生是本地人吧?他用夾生的普通話說,我是遂安人。
遂安,遂安在什么地方?
他朝湖里一指,就在前方四十來里的湖下面。五八年修新安江水庫時淹了兩個縣,一個是淳安縣一個是遂安縣。我們家就在遂安縣城獅城。
嚯,原來是淹了兩個縣城啊!那地方原來不錯吧?
那時的獅城背靠獅子山,就在新安江的咽喉上。船只結隊往來,那才真是叫黃金水道呢!老者搖搖頭望著湖水說,可惜我家那個宅子呀,淹的真夠可惜……我的祖籍是黟縣人,到遂安已經十一代了,我的老祖爺十一歲順著新安江來到獅城,跟著一個茶葉行老板當伙計,一干就是十年。老板沒有兒子只有一個姑娘,就把他招贅當了上門女婿。誰知我祖爺有家產之后,染上吸鴉片的惡習,終日吃喝嫖賭不務正業,生意撂給了老婆,過日子也不知珍惜,米飯吃不了多少就到進下水道里,兩個十來歲的兒子也和他一樣的德行。那時我家不遠處有個覺遠寺,寺里的老住持看著我家的下水道流出的白米十分痛惜,趙家人快要敗了!果然沒過多久,我家就失了火,祖爺的老婆孩子都死在了火里。祖爺無處可去,就去了覺遠寺,老主持收留了他,還用白米飯招待他。如此過了一年,祖爺十分感激,朝日在覺遠寺打掃廳堂、點燈續油。一次他對老主持說,你這白米真的太好吃了!老主持笑笑,這就是你家下水道里流出的白米,我讓小徒弟每天把它收好,淘凈再曬干,日積月累竟然收了半垛,你就慢慢吃吧!我祖爺聽后先是驚訝,繼而面紅耳赤,然后幡然醒悟,隨即下了山。先給人打工掙點小錢,攢多了,買一畝地,再攢再買。又經營起了茶行,過不多年,就在老宅上按舊貌蓋起了一片房子。五十五歲又娶了年輕的老婆生了一個兒子,家業由此又興旺起來……
我不禁唏噓良久,真的太不可思議了!——哎老先生,淳安異地建城了,遂安哪里去了?
哦,為了修新安江水庫先把遂安縣治撤了,并入了淳安縣,那可是唐太祖李淵建的縣治,距今已經一千七百多年歷史了!
聽說最近發現的水下淹城,是哪座城啊?
發現的就是遂安的獅城,不是淳安的賀城。你去過徽州老城嗎,當時的獅城建得也那么好,兩個縣城就有明代廟宇三座,春秋戰國的遺址五六處,雕工精美的牌坊一百多座,多可惜呀!
建壩蓄水時,沒有把那些古跡搶救出來一些?
哪來得及呀,五九年那時侯,正是大躍進時代,又趕上自然災害,兩個縣一合并人心就亂了,原計劃用幾年時間移民搬遷,一道會變成了二十天!
二十天?簡直是瘋狂了!
就二十天。兩縣三十萬的百姓需要外遷到臨邊三省,面對背井離鄉,多少人哭得死去活來,哪有心思搶救什么東西呀?再說了,那時外遷,五百公里內都是肩挑人擔,大部分人只背個被卷,拉著孩子哭哭啼啼上路,路邊上盡是丟棄的壇壇罐罐。有好多走得晚的人,親眼看著自己的房子慢慢被江水吞沒,江水一寸寸往上漲,他們一步步向后退,幾天之間就漲到了一百多米,變成一片汪洋……
老者望著湖水,多一會兒沒有說話,我看他一眼,他那滿是皺紋的眼角,似有混濁的淚光再閃動。我說,還好,你沒有走遠,隨時可以望到江水……
不,我家也遷到了開化。哎,五十多年了,那時我只有十幾歲,隨家人在開化生活了幾十年,總是把自己看成遂安人,多少次夢里回到我的獅城。三個孩子長大后,我讓他們都來淳安找工作,為的是回到離獅城最近的地方安渡晚年,為的是能經常看到我的獅城。現在,三個孩子都在淳安。我把父母的墳墓也遷到了這里,就和老伴跟隨孩子們來到這里居住了……
六
沿新安江溯流而上,從淳安再回到深渡去,江上的景色卻另有一番滋味。我沒有拍更多的照片,我一直為那位老者的故事所感動。新安江不僅是徽商成功的金水道,也承載了無數徽州人的甜酸苦辣,湮沒了無數新安江人的傷疤和舊夢……
看來,人的根在哪里,夢就在哪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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責任編輯:金婷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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