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般人公認淵明的詩平淡。陳后山嫌它“不文”,頗為說詩者所驚怪。其實杜工部早就有這樣看法,他贊美“陶謝不枝梧”,卻又說:“觀其著詩篇,頗亦恨枯槁”。大約歡喜雕繪聲色鍛煉字句者,在陶詩中找不著雕繪鍛煉的痕跡,總不免如黃山谷所說的“血氣方剛時,讀此如嚼枯木”。閱歷較深,對陶詩咀嚼較勤的人們會覺得陶詩不但不枯,而且不盡平淡。蘇東坡說它“質而實綺,癯而實腴”,劉后村說它“外枯中膏,似淡而實美”,姜白石說它“散而莊,淡而腴”,釋惠港引東坡說,它“初視若散緩,熟視有奇趣”,都是對陶詩作深一層的看法。總合各家的評語來說,陶詩的特點在平、淡、枯、質,又在奇、美、腴、綺。這兩組恰恰相反的性質如何能調和在一起呢?把他們調和在一起,正是陶詩的奇跡;正如他在性格方面把許多不同的性質調和在一起,是同樣的奇跡。
把詩文風格分為平與奇、枯與腴、質與綺兩種,其實根于一種錯誤的理論,仿佛說這兩種之中有一個中和點(如磁鐵的正負兩極之中有一個不正不負的部分),沒有到這一點就是平、枯、質;超過了這一點便是奇、腴、綺。詩文實在不能有這種分別,它有一種情感思想,表現于恰到好處的意象語言,這恰到好處便是“中”,有過或不及便是毛病。平、枯、淡固是“不文”,奇、腴、綺也還是失當,蓬首垢面與涂脂敷粉同樣不能達到美。大約詩文作者內外不能一致時,總想借脂粉掩飾,古今無須借脂粉掩飾者實在寥寥。這掩飾有時做過火,可以引向極強烈的反感,于是補偏救弊者不免走到蓬首垢面的另一極端,所以在事實上平、枯、質與奇、腴、綺這種的分別確是存在,而所指的卻都是偏弊,不能算是詩文的勝境。陶詩的特色正在不平不奇、不枯不腴、不質不綺,因為它恰到好處,適得其中;也正因為這個緣故,它一眼看去,卻是亦平亦奇、亦枯亦腴、亦質亦綺。這是藝術的最高境界。可以說是“化境”,淵明所以達到這個境界,因為像他做人一樣,有最深厚的修養,又有最率真的表現。“真”字是淵明的惟一恰當的評語。“真”自然也還有等差,一個有智慧的人的“真”和一個頭腦單純的人的“真”并不可同日而語,這就是spontaneous與native的分別。淵明的思想和情感都是蒸餾過、洗練過的。所以在做人方面和在做詩方面,都做到簡練高妙四個字。工部說他“不枝梧”,這三個字卻下得極有分寸,意思正是說他簡練高妙。
淵明在中國詩人中的地位是很崇高的。可以和他比擬的,前只有屈原,后只有杜甫。屈原比他更沉郁、杜甫比他更闊大多變化,但是都沒有他那么醇、那么煉。屈原低徊往復,想安頓而終沒有得到安頓,他的情緒、想象與風格都帶有浪漫藝術的崎嶇空兀的氣象;淵明則如秋潭月影,澈底澄瑩,具有古典藝術的和諧靜穆。杜甫還不免有意雕繪聲色,鍛煉字句,時有斧鑿痕跡,甚至有笨拙到不很妥貼的句子;淵明則全是自然本色,天衣無縫,到藝術極境而使人忘其為藝術。后來詩人蘇東坡最愛陶,在性情與風趣上兩人確有許多類似,但是蘇愛逞巧智,缺乏洗練,在陶公面前終是小巫見大巫。
![]() |
![]() |
責任編輯:金婷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