親歷人的指證
那么,今天還能找到“金人犯江浙”的現(xiàn)場證言嗎?還真有,那就是胡舜申的《己酉避亂錄》。建炎四年三月,胡舜申(徽州績溪人,后遷蘇州)及其兄胡舜陟(南宋官員,《宋史》有傳)拖家?guī)Э?,被韓世忠部將董旼強行帶往焦山避難。
胡舜申無疑更有發(fā)言權。既至焦山,“時虜已破鎮(zhèn)江,日見虜騎馳逐于江岸,坐見其焚甘露寺,但留雙鐵塔。世忠以江船鑿沉于閘口,拒虜人之出,虜船實不可出,以閘口沉船縱橫也”。三月十七日晚,胡舜申獨宿船中守行李,“東北風作,至夜益甚,江中飄水皆成冰”。及曉,“及伸首船外,視焦山之前,唯吾一船而已,余皆不知所在”。
楊倩描綜合史料印證,對這本書披露戰(zhàn)事的真實性、準確性給予肯定。但因書載韓世忠攜妓等事,《四庫全書》館臣說胡舜申“頗詆世忠”“未必實錄”。然而,胡舜申生前從未對外吐露書中的只言片字,《己酉避亂錄》終宋一代未曾面世,楊倩描認為,這恰好說明此書并不是出于詆毀才寫的,而只是為了真實記錄,一發(fā)對南宋初年政治、軍事腐敗的憤慨而已。
胡舜申看了什么,聽了什么,令他如鯁在喉?一大情形是,“始虜在鎮(zhèn)江不可出江,即陸往建康,嘗聚吾宋士大夫,令籌所以破世忠軍,皆云:‘海船如遇風不可當,船大而止,且使風可四面,卒難制,如風使舟耳,卒難搖動?!斎恢?。選舟載兵,舟櫓七八乘。天曉,風未動,急搖近世忠軍,以火箭射之,船人救火不暇,又無風,船不可動,遂大敗”。
請注意“吾宋士大夫”“皆云”兩個關鍵詞!兩宋之交,朝野上下多“偷生嗜利之徒”。建康先陷于建炎三年,御營使杜充、戶部尚書李棁、顯謨閣直學士陳邦光,這些駐地最高軍政長官早就率眾降了。金人盤踞半年多,不乏“專業(yè)人才”供其驅(qū)使,何必多此一舉,把軍機大計搞得跟唱戲文似的,“揭榜立賞”募來“開米鋪為生”的小百姓,獻個跟“吾宋士大夫”“皆云”幾乎一樣的破法?
退一步說,即便“閩人王某”并非烏有先生,也湊在了“吾宋士大夫”群中揭榜獻策,只是這歷史的共業(yè),又豈能單單坐實到某地一人身上?唯有存真求實,才有真正意義上的歷史反思。
新出“福州書生”
曾見網(wǎng)上有人問:黃天蕩一戰(zhàn),為什么會有當?shù)貪h人幫助金兀朮脫險?
有位網(wǎng)友答:王曾瑜先生的歷史紀實小說有具體情節(jié)。獻計的漢奸叫王知全,是來自福州的落第秀才,自以為在宋“懷才不遇”,便向金人獻計,另開一條新河,直抵建康城西白鷺洲江面,并且按宋軍的戰(zhàn)術,趕造了大批火箭。兀朮帶他回北方,但他在過江時,因得意忘形,被幾個降金的南宋官員推下船淹死。
網(wǎng)友這番孟浪之言,出自王曾瑜《大江風云》“黃天蕩之戰(zhàn)”等章節(jié)。書無注釋,依據(jù)何在?但看“王知全”一名,顯為游戲之筆,“知識全面”的書生當“軍師”,上知下知,不然怎能開河、火攻的技術活全給包了。
王曾瑜為著名宋史研究專家,觀其專著《岳飛新傳》不作妄言,何以在冠名“紀實小說”中多有闡發(fā)?不過,他對“閩人王某”的改頭換面,反證了原型人物在可信度上的先天不足,不堪其用?!端问贰凡讳洝伴}人王某”“以火箭射”一策,或已有疑?
徐夢莘順帶一筆,因元朝史官們“不甚措意”而倉促寫定,加之黃天蕩一戰(zhàn)日后被演義化,“閩人王某”竟成某種意義上的歷史代名詞,可對于這個人,誰又能說出個子丑寅卯來。
將傳說、演義、史籍因襲附益,“閩人王某”“閩人鄉(xiāng)導”“福州書生”等角色發(fā)生層累式變換,不知伊于胡底?過去說“文人不能修史”,現(xiàn)在看來,“修史者不作戲文”也應援引成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