雖已入住 12年,福州倉山福錦苑6號樓內大部分聾啞人,仍小心翼翼地坐在大樟樹下,等待有人走進“6號樓的地盤”,傾聽他們的喜怒哀樂
大樟樹的背后就是6號樓,孩子們每天傍晚在這里大聲玩鬧
東南快報訊(記者 翟星理 林春長/文 李劍準/圖) 對于福州倉山區下渡大坪路福錦苑6號樓大多數居民而言,聲音是“多余”的。6號樓里住了51戶人家,其中38戶是聾啞人。
于是乎,這里幾乎是一個被寂靜籠罩的王國,所有的樂觀和堅強,都只能在無聲中上演。
雖然,偶爾略顯刺耳的關門聲,穿透空氣,以每秒約340米的速度傳入過往的人們耳中。但關門的人只有在盛夏雷聲轟鳴時,耳膜才會“稍微有點感覺”。
外界與他們的交流,更多的時候要依靠表情和書寫。不過相比于溝通的障礙,外界的偏見和這個群體特有的猜疑,成為橫亙于他們與6號樓外的世界的鴻溝。
在逐漸融入社會的12年時間里,6號樓始終沒能完全填平這道鴻溝。但不可忽視的是,這6號樓里,與外界交流的欲望一直在頑強地生長著,他們不希望被遺忘。
林斯基(右一)經常會組織一些聾啞的老同事打麻將,消磨時間
大樟樹下“6號樓的聚會”
雖然聽不到聲音也無法說話,打麻將,聊新聞……他們也有生活圈
4月19日上午,陳于經走出6號樓,加入了一個麻將牌局。牌局中有兩人和她一樣,聽不到聲音也無法開口說話,唯一的健全人是陳于經曾工作過的殘疾人工廠中的車間主任林斯基。如今他們都已退休。
陳于經仔細看著自己面前的麻將牌,同時觀察對家的表情。退休之前,她在制箱車間干著皮箱出廠前的最后一道工序:把布料粘貼在皮箱里層。
牌桌上,這個曾經的制箱工摸到一張六條,然后迅速把面前的麻將全部攤開在桌面上。“她糊了”,林斯基邊說邊把代表錢數的撲克牌交給陳于經。
除了打麻將,每個周六的上午,6號樓的居民們都會下樓聚一聚。樓下有棵大樟樹,樹下方圓10米,被稱為“6號樓的地盤”。
這不,樓里的李三妹正在樹下,右手平伸,來回擺動,然后指尖向下做了一個俯沖的動作,嘴里發出一聲沉悶的“嗯”。
“她說韓國的船掉進海里了,上面有很多人”,腿部有殘疾的毛大姐是李三妹在殘疾人工廠的工友,她進廠后學會了手語,早已成為6號樓的翻譯。
看到毛大姐說完,李三妹又做了些手勢,眉頭緊蹙。“她看到新聞的時候很難過。”毛大姐翻譯。
和6號樓里其他聾啞人一樣,李三妹曾在聾啞人學校學習過,能看懂電視上的字幕。這比字幕普及之前好多了,“以前他們只能看電視里人的表情和動作,不知道在演什么”,毛大姐說。
毛大姐(右)與李三妹(左)正在用手語來交談當天發生的事情
“讓人看了心疼”的微笑
癌細胞已擴散到腦部,60歲李玉娥依舊在無聲中上演樂觀堅強
聾啞人李玉娥也住在6號樓內,但她沒有參加周六上午的聚會。現在的她行動遲緩,癌細胞已經擴散到腦部。
4年前,李玉娥被查出肺癌,晚期。當時醫生斷言,最多只能維持2年半。如今,她已經60歲。
李玉娥平時由聾啞丈夫和健全的兒子照顧。更多的時候,丈夫和兒子去上班,她只能一個人在家休養。只有在中午,丈夫無論如何都要往返3個小時,從上班的地方回家為她做飯。
4月14日下午,同為聾啞人的鄰居林榕生想去拜訪李玉娥。雖然聽不到門鈴聲,但是李玉娥家里的紅色燈泡會不斷閃亮。
不久前,在下渡派出所民警李維武的主持下,6號樓的聾啞人家庭更新了門禁系統:電鈴直通室內的紅色燈泡,快速明滅的燈光能提示聾啞住戶有人來訪。1樓的一戶聾啞住戶甚至把燈泡裝在了床頭,生怕客人被拒之門外。
在不到1分鐘的時間里,林榕生按了17次門鈴,但是李玉娥始終沒有開門。林榕生手掌并攏,放在耳邊,示意李玉娥可能在午休。
6號樓的人們之所以不停地介紹李玉娥,是被她的樂觀和堅強打動了。每周二,李玉娥都要去醫院接受治療。如果丈夫和兒子沒空,毛大姐就會陪她去。
從醫院回到6號樓,人們會打手語問李玉娥身體情況如何。從患病至今的4年間,每當有人問起病情,李玉娥都會微笑著回應,從不談痛苦。
但在毛大姐看來,李玉娥的微笑“讓人看了心疼”。李玉娥曾告訴毛大姐,她之所以笑臉示人,是想減輕家人的負擔,“想哭也不能哭出來,不能讓孩子對她有愧疚感。”
有人這樣描述肺癌晚期病人的感受:“呼吸困難,胸口內部脹痛,像24小時處于溺水狀態。”雖然6號樓的人們無法理解這種痛苦,但是他們都知道,這個堅強的老人已經延長了1年半的生命,“她的醫生都被她感動了,說她是醫學奇跡。”
幾乎每戶人家中都有一疊皺皺的紙,采訪就是這樣進行的
“有過得好的,也有不好的”
聾啞人們聚居在6號樓,得益于2002年的一次拆遷安置
現在平均年齡60歲左右的李玉娥們,之所以聚居在6號樓,得益于2002年的一次拆遷安置。殘疾人工廠的聾啞工人,大部分被安置在6號樓。
當時,這些聾啞人大多數已經成家。大多數是在工廠車間相識并結合的雙職工,一小部分選擇與廠外的聾啞人或者聾啞學校的老師組建家庭。也有人至今單身,獨居,或與親人居住。
這些人都不是先天聾啞,而是幼年時期因未能及時治病,先是失聰,后來失語。幸運的是,他們的子女都健全。只有林榕生的女兒林楓小時候因病致聾,也無法開口說話。
這陣子,林榕生正在辦理去臺灣旅游需要的證件。攝影作品多次獲獎的他,曾是福建攝影家協會成員。退休之后,旅游成為他生活的一部分。
被問及6號樓聾啞人的生活情況,林榕生在本子上寫下:“他們已退休,都生活不錯。”6號樓的人們之所以生活得不錯,很大程度上要歸功于孝順的子女。
有的家庭,兒子結婚后選擇留在6號樓照顧父母,也有的家庭外嫁的女兒每周至少回來3次,幾乎每次都為父母帶回一大堆東西。
但是也有過得不好的。葉妹妹嫁給了6號樓一對聾啞夫妻的長子。聾啞夫妻在6號樓里只有一套50多平方米的小套間。二人去世后,房子由二兒子和三兒子繼承,兩家人擠在里面。葉妹妹夫婦無處可去,無奈之下,只好在6號樓架空層打了隔斷并簡單裝修,住了進去。
當時,葉妹妹想到了申請公租房,她符合條件,于是連續3年提交申請。到了2013年下半年,眼看公租房即將審批到手,卻接到了福州市住房保障和房產管理局的通知:公租房政策取消了。
“房管局只讓我回家等通知。”這一等又是大半年,葉妹妹至今沒有得到任何消息。
6號樓的人們,“其實跟外面一樣,有過得好的,也有不好的”。葉妹妹的憤怒已經消耗殆盡,她現在只希望不會被趕出6號樓的架空層。
家中很安靜,小狗成為李三妹家最熱鬧的寶貝
外界的偏見與他們的猜疑
這兩者似一道難以逾越的鴻溝,把6號樓與外部社會隔絕開來
左右兩手握拳,大拇指豎起并靠攏,就是手語中“朋友”的表達方式。但是自打毛大姐三十多年前學會手語,在與6號樓的人們交流的過程中,卻極少用到這個手勢。
就連“朋友”這兩個字,6號樓的他們理解起來也有些費力。林榕生看到記者采訪本上的“朋友”兩字,皺起眉頭,搶過采訪本,迅速在“朋友”前寫上一個“女”字,然后撅起嘴唇,連連擺手搖頭,示意“沒有”。林榕生的愛人兩年前因腦腫瘤去世,現在他與女兒女婿、外孫生活在6號樓。
這難免讓人覺得,6號樓是個與外部社會絕緣的存在。不知道是不是刻意為之,大樟樹后的鐵柵欄和一條上坡水泥路將6號樓與福錦苑其他居民樓隔絕開來。只有正對小區大門的5號樓,孤獨地聳立在6號樓右側20米處。
但即便只隔了20米,5號樓的多數居民們與6號樓之間,連點頭之交都算不上。不懂手語,以及聾啞人性格固執、易怒這種偏見,在福錦苑投入使用的12年時間里一直或明或暗地存在著。正因如此,20米的距離顯得難以逾越。
這些聾啞人相識于殘疾人工廠,交往的圈子大多也僅限于工廠和6號樓。工廠倒閉之后,6號樓成為他們唯一一塊陣地。有時候,外界的聾啞人會慕名來到福錦苑,與6號樓的聾啞人“閑聊”、打牌。但更多的時候,6號樓的老人們孤零零地坐在大樹下,面無表情地望著小區門口進進出出的居民們。
猜疑也在某種程度上加深了6號樓的封閉。“兩個健全人說話,最好不要看旁邊的聾啞人,他可能會認為你在說他的壞話”,毛大姐這樣總結。
6號樓的猜疑,有時候也會傷及聾啞人自身。2014年年初,6號樓7層素有嫌隙的兩家對門鄰居發生糾紛。其中一戶聾啞人看到自家大門的防震塑料圈脫落,一口咬定是對門的聾啞鄰居所為,并在樓道無人的時候撕下了對方門口貼的春聯。
腿部殘疾的毛大姐艱難地爬上7樓,但沒有調解成功。兩家人激烈地爭吵,“嘴里嗷嗷叫,聲音很大,手語一直打個不停。”下渡派出所民警李維武接到報警后趕到,總算制止了一觸即發的肢體沖突。
偏見和猜疑像一道鴻溝,把6號樓與外部社會隔絕開來。鴻溝的一端似乎沒有交流的欲望,而另一端的6號樓,呆立在鴻溝的邊緣,多少有點無所適從。
“不希望被遺忘”
聲波雖然消失,但與外界交流的欲望,一直在6號樓生長
回想起這起糾紛,李維武覺得6號樓的聾啞人“雖然固執,但是很單純。”與6號樓居民多次接觸之后,聾啞人向李維武伸出了大拇指,這意味著他被6號樓居民接受了。但接受的代價是,就連要更改門鈴的音樂,李維武都會接到6號樓的電話,“讓我過去幫忙看看。”
聲波雖然在6號樓的聾啞人里消失,但與外界交流的欲望,一直在生長。4月14日下午,林榕生翻箱倒柜,抱出至少40本獲獎證書,“嘭”的一聲拍在客廳的茶幾上。他翻出女兒林楓的“速錄師”比賽獲獎證書,左手食指指著證書的落款:福建省直機關。他的意思不難理解:林楓雖然是聾啞人,但是很優秀。
同樣是在這個下午,6號樓內的聾啞人宋兆豐在陽光下展示自己兩個大拇指的灰指甲,并詳細寫下了灰指甲帶給他的痛苦和治療方法:“去琯頭山抓草藥。”
李三妹樂意與丈夫唐依堅拍張合影。進門之后,她一把按住一條狂吠的金色哈巴狗,把它鎖在了陽臺上。唐依堅把剛洗完頭發的兒媳婦叫了出來,讓她充當翻譯,“他說謝謝為他們照相。”
“其實他們只是不希望被遺忘”,李維武說,6號樓融入社會的過程已經持續了12年,但是樓里大部分聾啞人仍然小心翼翼地坐在樓下的大樹下,等待有人能走進“6號樓的地盤”,傾聽他們的喜怒哀樂。
在毛大姐看來,生活在無聲世界中的6號樓居民所能感受到的孤獨,絲毫不亞于失明者,“如果能夠聽,可能他們愿意用眼睛能看到的東西去換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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責任編輯:金婷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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