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/石澤豐
大雪了。天氣一天比一天寒冷,行人們穿梭在凜冽的寒風中,或縮著頭,或把手插進口袋。在遇到我們對抗不了的環境,我們是不是只有退縮?
事情很簡單, 那時我讀小學四年級,一個冬日的早晨,我戴著三片瓦的帽子,把耳朵捂住,帽帶系在頸上,這樣去上學,走在野外的田埂上,就不怕寒風襲擊了。剛到教室,A同學便向我遞來一副三角板,這是數學老師頭一天委托他給我們買的。A同學叫什么名字,我現在忘卻了,只記得他和數學老師是親戚。
我付上兩毛錢,接過他們挑剩的最后一副,到手才發現三角板是壞的,上面有裂痕。這原本是一件很小的事情,可是那時我太認真,拒收了A同學的三角板,誰知A同學狀告到數學老師那里,數學老師很快來到教室,他走到我身邊,質問:“你為什么不要三角板?”我正起身,還沒來得及回答老師的問題,他卻用寬大的手將我的帽頂一把抓起,我聽到帽子被撕破的聲音。由于帽帶系在頸上,瞬間一條被帽帶勒過的痕跡,在我的下顎清晰顯現。雖然帽子壞了,但是我嚇得不敢出聲,我只有退縮、忍受,耳朵和臉燒得滾燙,同學們停下了讀書聲,個個用眼睛看著我們,我無奈地低著頭。
事情過去了二十多年,二十多年里,寒風年年到來,又年年離去。為了不讓我的耳朵和頭受凍,父親在我初入小學的那年冬天,特意買了一頂三片瓦的帽子送給我。誰知它伴我三個寒冬之后,卻被數學老師無情地撕破,自那以后,它也早已不知去向?,F在回想起當年的那件小事,在我扭曲的心里,我不但不埋怨那位數學老師,反而對他有一種莫名的感激。在那個缺失教育方法的年代,在那個偏遠的農村小學,也許“武力”是最好的教育手段。它著實改變了我對外部環境的抵抗態度,直到現在。
如今,在我三十多年的人生歷程中,面對強大的外部壓力,更多的時候,我選擇的是沉默。因為那事給了我深刻的教訓,也讓我再也不敢觸碰那些帶有風險的“高壓線”,尤其在我初入社會,我除了肚子里有一點不管用的書本知識,社會經驗一無所有。記得剛到一家企業,我在接受公司理念培訓的時候,授課老師反復強調,要換位思考。我想:換位思考,我做到了,也許我們做到了,但是所有的人都能做到嗎?這使我不得不又去拷問自己的靈魂。
比如去年冬天到一家公司采訪,得知一位底層的員工為了給同事們爭取一點烤火費,最終卻被老板掃地出門。我本想為他說點什么,但瞬間我又收回了自己的心——他是一個剛走出校門的學生,在上班不到三個月,就走出了他人生中第一個單位的大門。寒風在窗外猛烈地吹著,他走得有些狼狽,令人心疼。
我承認我很怯懦,與這位年輕人相比,遇到對抗不了的環境,我沒有站出來的勇氣。就像在一些會議上,領導一旦定下來的事情,明知不可行,但底下就是沒有半點反對的聲音,日后的“苦果”,問責受痛的又該是何人?
想到這里,我的心又在承受著一種說不出的痛。
出遠門的爹
爹有沒有出過遠門?現在回想起來,在爹的一生當中,還真有過一回。爹到過黑龍江,從皖南的一個山溝里坐拖拉機出發,然后搭汽車,坐火車。記得那年爹出門的時候,他背著一個碩大的帆布包,里面塞有爹出門要睡的棉被和要換的衣物。
那是一個特殊的年代,市場經濟的氣味被風略略地吹進了山溝,一股打工潮開始感染著山里每一個純樸的中年人,想到外出打工能掙更多錢,娘有過讓爹出門的想法。不知是從哪里得來的消息,聽說哈爾濱建設需要大批的瓦工,同屋場的金艷伯做了二十多年的瓦匠,手藝精通遠近聞名。那一回,他被三十里開外的一個包工頭看上了,據說包工頭要帶金艷伯去打工。消息傳開后,金艷伯就成了村里的紅人,為此,娘拎著兩瓶梨罐頭和一斤白沙糖送給金艷伯,想請金艷伯也能帶上我爹。
爹心里很矛盾,在我的印記中,他也想出門掙點錢,但自己沒有手藝,去只能干粗活,這并不是爹不愿意,而是怕給金艷伯添麻煩,再說自己又不識字。哈爾濱到底有多遠,爹也不清楚,他只聽說要坐兩天兩夜的火車。
爹的心結終于解開了。金艷伯來到我家,勸我爹說:“反正他們也要粗工,如果他們不要你,那我也不給他們干了!”這話說得沒有退路,爹感激地答應了。頭一天晚上,爹的確沒有睡好,他翻來覆去,我睡在他腳頭,也許爹怕影響我,他有時腿伸了一下,又縮回去不動了。我沒有問爹,想問,又不知說些啥,最后,爹在那頭,我在這頭,那一夜,我們都沒有睡好。
第二天,娘是起得最早的人,她把爹要用的衣被全部裝好,然后開始燒鍋,炒了兩海碗雞蛋飯,還做了一個青菜湯讓爹吃。爹吃了一半就放下了,然后背起背包,和金艷伯一道坐學元叔的拖拉機走了。在上拖拉機的時候,我和娘還有金艷伯的妻子桃嬸為他們送行,我記得桃嬸有些哽咽,畢竟丈夫是第一次出遠門,這是情理之中的事。我爹也是,但我娘沒哽咽,盡管她與爹平時關系不好,但在那時,娘的眼眶也濕潤了,我倒是泣不成聲,我舍不得我爹,他老實、忠厚,像一頭牛。
看到別人能主動找活干發家致富,爹像一個磨子,推一下就動一下,這是娘與爹關系不好的原因之一,但是這是沒辦法的事。娘似乎是輸在了命運上,她從小就做了童養媳,更改不了。娘好幾次有過離家出走的念頭,村里人勸她:“好在你的兒子這么靈活可愛……”一提到這,娘的心就軟了。
我愛娘更愛爹。爹出門的最初幾日,我心里很不是滋味,我想爹了,想得很揪心,雖然他在上車沒有與我說點什么。記得他一到哈爾濱的時候,就托人給家里寫了一封信,信盡管是寫給小爺收,但是小爺沒拆就遞給了我,那時,我念初中。信中寫道:
“叔:我出遠門了,家中的事還麻煩你照應一下,有些重活還得勞累堂弟們了,叫沖香(我娘的名字)在家把娃們帶好,讓他們吃飽穿暖,我在這里很好,不用擔心……”讀到此處,我的淚水早已模糊一片,我哽咽著說不出一句話來。這是我不識字的爹叫人代寫的信!我不知道爹當時的心情怎樣,我的心實在是太難過了。二十多年過去了,現在想來,難免還會落淚。
爹回來的時候是冬季,爹說那邊太冷,在外面干活人受不了。在回來之前,他們逛了一次大商場。爹說那是他一生見過的最大商場,聽說里面的東西全都是真貨。爹惜錢,咬咬牙還是給我買了一雙100多元的保暖皮鞋,其他的就連一粒糖果都沒買。爹把剩余的600多元錢放在內褲的口袋里,然后又用針縫好。
爹回來了!娘也有些高興,爹把600多元錢一分不少的交給娘,娘看爹喜好白酒,第二天便親自上街為爹買回一壺散裝的白酒。
爹去世的時候,娘哭得很傷心,多次哭到爹出遠門的事。在祭文里寫到爹的生平事跡時,娘說:“澤豐,你爹為了你還出過遠門呢,這一點一定要寫進去?!蔽液鴾I點點頭。原來,娘也深愛著爹。
河流
北風怒吼著卷起紛飛的雪花,這個時候,我站在村后的山坡上,回望整個村莊,這個近百戶人家的集居地,在黃昏的那一刻,將近百條相同的炊煙升上天空,形成一種氤氳,然后撲向村前的那個河面?;秀遍g,我感覺到日子在這里沒有變遷——盡管二十年我沒有回來,但閉上眼睛,門前的小河依舊在我腦海里幻現得如此的清晰,它清澈,讓我無法忘記那些看得見抓不著的小魚……
童年的我曾經徒勞地撈過這條淺水河里的魚蝦,我記得七嬸八姨洗衣的棒槌聲一遍遍地傳來,她們一邊浣洗著衣裳,一邊拿我和鄰家的阿姊開玩笑,我總是大大咧咧,而她們每每問起阿姊以后愿不愿意嫁給我的時候,阿姊卻紅著臉,臉上露出了一絲少見的羞澀,她低下了頭,將那些細白的沙子堆起來散,散了又堆。
在我少不更事的青春里,我真的夢見過我牽著阿姊的手在屋后的山坡上嬉戲:姊被我松開手以后,“嘎嘎”地望著我笑,她像一只肥胖的小兔子,在草地上跑來跑去,正當我們走過一個不經意的轉彎處時,阿姊不見了,呈現在我面前的只有一枝白色的花,安然、美麗、一塵不染……
生活中的這段日子,陽光明媚得如同一汪平靜的水,但宇宙的運動注定著日升月落,河里的水總是那么不舍晝夜地流淌著,我發現過十幾次花開之后,片片楓葉落入暮鼓涼秋。我沒有懷疑過村莊在變化,也沒有懷疑過我自己,直到在一個不經意的早晨,我拿出頭年穿過的那雙鞋而今卻小得再也無法穿上的時候。
大學的錄取通知書如期到達我手中,母親一邊洗著衣服,一邊把擠出的胰子沫推往水中,猛然間,我發現了她的動作有些遲鈍,她涌出了一股熱淚,任淚水滴落在河中——是喜?是悲?——我的母親開始為我的下一段航程操起了變賣家中小牛的心。
為了湊足我的學費,父母在商量好的一個黃昏,讓一個買牛的人從我手中牽走了出生還不到三個月的小牛(那時,我正在山坡上放著大牛和小牛)。那一刻,我親眼目睹了牛母子是如何地經歷著生離死別的情景:母牛張著大大的眼睛,像兩個湖泊,湖泊漲滿了水,打翻在眼瞼和鼻子上,整張面孔濕得讓人心碎,小牛被牽走,母牛一聲號啕,小牛一個回頭,那一刻,我真切地感到村莊開始暮色四合……小牛被牽到哪里?我不知道,但晚歸的母牛號啕不止,一聲接著一聲,一聲比一聲凄慘。它孤苦無依地哭了三天三夜,我三天三夜都沒有睡著,為它,也為我自己。
二十多年了。我離開村莊所發生的眾多的事情被埋在歲月的深處,它們實在太沉重了,以至于沉重得使我痛徹肺腑??刹皇??我站立的這個地方,昔日曾是一片平坦,如今堆起了一個又一個大小不一的墳塋。面對門前那條日夜流淌的河流,我想拷問的是:歲月的河流在這個純樸的村莊到底還要帶走什么?
此刻,雪無語,流水無聲,村莊有些老態龍鐘了,再也沒有當初的一些活氣,不知是因為冬天的寒冷,還是因為歲月對它進行了踐踏,使我再也享受不了當初的那種禮遇,更多的只是北風夾雜著雪花掠過我的視野。
人在他鄉
來合肥沒幾天,先運撥通了我住處的電話,說他剛下火車,現在在候車室等我,叫我去接他,這是早晨七點多鐘,我正準備去上班。說句實話,我混到合肥也挺不容易,如果初來就給老總留下個不好的印象,往后的工作又該如何去做?我叫先運先找個地方落腳,等下午我下班的時候再打電話給我。
我是在池州認識先運的,他老家在淮北,和我一樣是個打工仔。當時他在一家電腦公司上班,我經常送些文稿給他打,久而久之也就熟了。我不知道當初他找的那份工作是否一帆風順,但他在離開之前來找過我,說老板不給他加工資,他想出去闖闖。談吐中,他態度極為堅定,為此,我無法挽留。
人在異鄉,多的是風雨,少的是問候,要在異鄉立下雙腳,又談何容易?
這些年來,我走過了異鄉,經歷了異鄉,也流落過異鄉,異鄉的風風雨雨像鉛石一樣擊打在我生命的基座上。
記得剛剛畢業,我托人在池州找了一家公司,想做一個永久性的池州市民。起初經理很熱情地接待了我的中介人,也接下了我的檔案,只是上班一事,叫我回去聽通知。日復一日,年復一年,我苦苦的等待始終沒有一個結局。在這期間,我曾像牛馬一樣堅持在一家工廠的生產第一線,苦與累從沒有離開過我,無奈之下,父母傾其所有,叫我登門見見領導。
我永遠忘不了那個風雨交加的夜晚,我單身一人撐著一把破傘,沿著長長的巷子,穿過幽深的胡同,摸進漆黑的樓梯,此時的我,像做賊似的溜到領導家門口,頓時一種無名的悲哀涌上心頭……
我輕輕地敲響了那扇朱漆的大門,盡管面對我的是那張冰冷冷的臉,我還是獻上討好的笑——誰不想有傲骨?但誰又會愚蠢、強硬到舍棄飯碗保傲骨的程度?
我側著身子進了門,膽怯地把手中的東西放在他的茶幾邊。他視而不見,態度傲慢地對我說:現在單位不行,你還是另謀高就吧!簡簡單單的一句話,壓下了我多少希望的砝碼?;厝サ穆飞?,我清楚了人生中每一朵夢幻的花蕾,都需要自己用奮斗的血汗去澆灌,它才得以盛開,并且艷麗襲人。
從此,我走上了打工這條苦澀的未知征程,廣州、東莞、玉林都有我在凄風冷雨中留下的腳印,那些徹夜不眠的街燈也收藏過我孤寂的背影。現在我在合肥一家公司上班,盡管受到老總的重用,坐著進口寶馬的專車,但我沒有絲毫的感動,因為異鄉的天氣變化無窮。
等到傍晚,我依舊沒有接到先運的電話,日后聽朋友說,他在省城逗留了兩天,一無所獲,不得不又從合肥踏上了南下的列車,上火車前,他唱了一首流浪歌:流浪的人在外面想念你,親愛的媽媽,流浪的腳步走遍天涯,沒有一個家,冬天的風啊夾著雪花,把我的淚吹下,走啊走啊走啊走,走過了多少年華,春天的小草正在發芽,又是一個春夏……
記得今年春節回家,在福建做裁縫的堂妹與我談起了她在外打工的生活,說每天只吃兩頓,有時很清閑,有時要忙到深夜。我問她掙了多少錢,她說只有兩千多塊錢。堂妹才剛剛二十歲的人,臉上卻有了些與她年齡不相稱的皺紋。
這次節日放假,我看到站臺上擠滿了那么多急于回家的打工仔,我終于明白:那些火車、飛機、輪船載不動的永遠是——鄉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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責任編輯:金婷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