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/劉庭槐
1964年春節,是我被劃右派后第一次回到老家來鳳。當時我在恩施碾盤公社小學教書,距來鳳縣城400多里。要走35里細沙河的彎彎山路才到屯堡鎮,坐21公里汽車到恩施城,再行車一天才到來鳳。我給久別的父母帶回一個身體壯實、心地善良的農村兒媳,一個兩歲多的孫子,一個才3個月的孫女。
父母蒼老了許多,都快走完人生的旅程。他們在極端困難的情況下養大了9個兒女,并使我們受到良好的教育,還帶大過大姐的4個孩子,六姐的3個孩子,他們終于有了自己的孫子,沉浸在辛酸的歡樂中。父親整天把孫子打個馬馬肩在街上轉來轉去,夜晚帶孩子去看電燈,看南戲,見到老街坊,總是樂呵呵地炫耀:“這是我的長孫,是在恩施工作的老大的兒子,你看,好像老大小時的樣子,這古董勁兒嘛,就像他公公了。”父親對孫子一點也不古董,給孫子吹口哨學各種雀鳥叫,晚上對著燈光用手投影板壁上,有小狗,小貓,雞子打架,逗得孩子哈哈笑。每看到老人這些舉動,心里總有一種說不清楚的苦味兒,只有偷偷抹淚。母親則整天埋怨我們不會收拾孩子,每天不給孩子抹澡洗屁股。她老人家哪里知道,我們不像城里人有空,妻子每天要去生產隊上工,孩子是在她背上長大的,是在土地上亂爬學會走路的,他們不生病,比城里的孩子健壯得多。母親日夜紡棉花,換回了土布,自己染色,給孩子做了紅綠兩色的單衣、夾衣、棉衣,夠穿幾年的了。晚上就坐在我的床前垂淚,談他們二老在三年自然災害中是怎樣過出來的,以及我這五六年沒給家里寫信的思念。我仍沒談自己的真實情況,這怎么瞞得過熟悉孩子每個毛孔的母親,她看我腰上胎生的紅斑,摸我手上厚厚的老繭,肩上粗糙的厚皮,頸椎上的肉瘤,捏我那已是四方棱的指頭,那變了形的粗硬的腳板,任母親的淚水在我的臉上、身上滴灑。
我雖工作10年,只在1958年5月上大山頂去改造時給父母寄過20元錢,歷盡坎坷,一貧如洗。這次只圖用力氣來報答父母的養育之恩,但因家住城市沒什么下力的家務活做,對我這劃過右派勞動改造過的鄉村教師,城里人的重活難活只當喝口涼水。像母親認為最難的活兒是在上10米深的吊井打水,我放下長長吊繩上的水桶,有力的手擺動幾下,桶就會翻下去,用力一沉,就會打滿一桶水,三把五把就提上來了,不要幾分鐘,就把水缸裝得滿滿的。我這當了上門女婿,每晚能用大石磨推3升包谷子的人,在城市的小石磨上去推過年的綠豆皮漿、湯圓漿、沒半天就完成了任務。至于舂碓,更是拿手戲,我只消500腳就可把谷子舂成熟米,一晚上曾給生產隊舂出過200多斤大米,現在來舂粑粑粉子,要輕松得多。母親見我兩只腳換來換去舂碓,手拿長竹竿在碓窩撥動的熟練勁兒,又抹淚了,她知道我這從小念書嬌生慣養的書生,能會這些該要付出多大代價,真是脫胎換骨!父母不知存放了多少年的疙瘩柴,在我這大辦鋼鐵中砍過大樹的手上,一個早上就劃完了,還給左鄰右舍劃了不少。然而,這次回老家的最大收獲,是解決了我作為鄉村教師教學中的兩大難題——做毛算盤的主要構件算珠,印刷練習本的木刻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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責任編輯:金婷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