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/張正平
實際上無論如何繞不過嵇康,也繞不過聶政,甚至繞不過蔡邕,抑或連朱權都繞不過去。《廣陵散》沉積了太多的史事、典故,沉積了太多文人騷客的解讀和氣息,這些氣息沉郁、厚重、壓抑住性靈的本性,也壓抑住了嵇康性情的本質;應該的是自然流露,不是苦吟,嵇康也早就肯定又肯定,音聲來自自然,它與喜怒哀樂無關。誤讀因了聶政刺韓相(或者韓王,史實從來和流傳相生相伴)的故事,因了它長久地糾纏,再加上蔡邕的解說(這解說在他的女兒蔡琰《胡笳十八拍》里面仍然有激動的痕跡)讓《廣陵散》定了性——反抗、憤怒、殺伐……而我聽了百遍仍然不懂,是真得不懂;我不懂的緣由,表面層次的理由很簡單,古琴和古箏,同曲彈奏,風格迥異。聽了古箏,我也承認,就知道,定性的《廣陵散》未嘗不可,朱權給它的小標題也未嘗不對;但,實質不是如此,嵇康的《廣陵散》也不是古箏。我忠實于自己的感覺,我只相信自己的感悟。我贊同, “廣陵”只是地名,而“散”就是散樂的解釋。它來自民間,它的存在狀態是自然生發。《廣陵散》成就了嵇康,嵇康讓《廣陵散》聲名大振。嵇康是來自民間《廣陵散》的知音,他演繹的《廣陵散》是叛逆,是不屑,甚至是自得其樂,不是憤怒。
《廣陵散》在我描繪,就是要扯大張的白紙,揮手在中間涂上一道灰黑的印痕,紙被分割,上、下,天和地,一條大河湍流不息,遼闊平原萬馬奔騰,風過竹林,隱士,舞蹈者……灰黑的印痕不是純色,夾雜若干的亮點,這些亮點可以讓想象沉浸想象,讓冥想沉浸冥想。先把所有既定的、你習慣從別人那里得來的解釋放在一邊,就來聽,在清醒的時候,煩躁不安,憤怒,空虛都可以,除卻夜深人靜。它初始,兩聲混沌狀態,就有亮點躍動在灰黑的印痕之上,這亮點持續到曲終,余音裊裊,經久不散。我始終想著嵇康,這古曲的神秘絕唱者,而不散的音符讓我呆癡。我不看重那沉郁印痕的灰黑,那可能是司馬氏高壓的統制,那可能是濃黑的生活原汁,那還可能是風冷霜侵;嵇康自是清貧,打鐵為生,所以濃黑還可能就是鐵的質地。是這樣,鐵的質地,自古無人踏破,它一直就橫亙在人的視野、感官之內,就算你不去看清楚,去感覺,它仍然就在。躍動在灰黑上面的亮點才是一個人的秉性。這躍動在灰黑上面的亮點,以演奏者來解釋,是主題音調的交織和起伏,這解釋行得通,但和朱熹指斥廣陵散“不和平”一樣,仍然是解釋其外在的表象。音樂從來都是和諧的,否則只能是噪音; “少好音聲,長而習之”的嵇康怎么又會選擇“不和平”來抗爭或者反抗呢?他視音樂為大美,他對音樂有潔癖。你細聽,那躍動在灰黑上面的亮點是清亮,更是灑脫,它似湍流不息的大河上面開放的浪花,它似懸崖峭壁邊上的歌唱,它更是刀尖上面的舞蹈者——稍不留神,就會喪身,血濺肉開。但刀尖上的舞蹈者,不屑兼顧自身的安危,他要的是,還身心本來的面目,任所有一切都難以阻擋,這就是廣陵散的驚心動魄之處,也是嵇康的精神實質。
嵇康是叛逆,廣陵散也是叛逆。我聽廣陵散,就想,嵇康生在歌舞升平的盛世,他仍然可能“被發自覆,編草為裳”,他也仍然可能狂放不羈、不守禮法,也可能就是憤世嫉俗、桀傲不馴。他非常人,以常人的思維來度量他,就是褻瀆和歪曲。燈下彈琴的嵇康可以呵退魑魅,因恥與爭光;為了一張古琴的嵇康,可以拋棄舊業,視死抗爭。所以廣陵散就是刀尖上的舞蹈者——嵇康的化身。他悠然自在,邊舞邊唱,以死亡演繹大美。曲子的尾聲,這種大美就體現出來,跳躍清亮的音符和沉悶的低音水乳交融,如此和諧,如此美妙,非絕曲不能稱其也。
正因為這叛逆,臨刑的嵇康才能心定神靜,激昂的琴曲淋漓酣暢,我相信這是嵇康最為完美的演奏,他以死將音樂詮釋,他以死將廣陵散的本義呈現。嵇康就是廣陵散,廣陵散就是嵇康。重要的是,這種叛逆(不去管它對與錯,對與錯從來是世俗的標準),這種叛逆是合乎人性的本真,它遵循真實的感覺,所以它可能就是絕唱,千古又有誰似嵇康半絲半豪?它也可能非絕唱,后來人當中也自有將人性直立,不屑抗爭,自得其樂,沉浸于自己所制定的法則,就求得一個自身的精神潔凈。
![]() |
![]() |
責任編輯:金婷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