月光下的禾堂
樸塘村的禾堂(又稱曬谷坪)承載著童年許多的故事,如同一部史詩,把樸塘的陳年往事都一一晾曬在那里。大的小的,圓的方的,分布樸塘村的各個灣。
在大集體的年代,樸塘村的禾堂是村里人的糧倉,將一年的糧食和溫飽在太陽底下敞開地堆在那里,等待陽光的檢驗。我童年的根在烏石塘灣,這個灣在大集體是村里的一個大生產隊,黃土嶺生產隊和烏石塘生產隊并在一起,兩百來號人口。田畝多了,谷物自然也多。一到雙搶或者秋收,金黃的早稻和晚稻堆滿了禾堂。
我的童年正好是大集體的末期,從小就見證了樸塘禾堂的繁華與盛景。每年夏天,一片片早稻收割上岸,村里的壯年叔伯個個都力大如牛。他們用竹篾編的籮,大擔大擔地挑回禾堂。烏石塘灣的田畝分布在村莊的七八個田壟里,柴觀壟、丘石塘、麻壟、亭子壟、韭菜坪等,高高低低地散落在各處。有的三五里路程,都是靠這些壯年把稻谷一擔擔挑回到禾塘曬干,然后用風車將谷秕分開,把壯實的稻子一擔擔收進生產隊的糧倉。
其實,稻子入了禾堂,曬谷的都是生產隊里的叔伯娘親,她們大都進入中老年。集體勞動各家各戶都是靠工分吃飯,中老年叔伯娘親們為了給家里掙口糧,生產隊隊長都會安排照顧。稻谷堆在禾堂后,娘親們拿起擼谷耙(木制的,丁字形長方條狀,下面用安插五個竹片插梢,專門用來將稻谷拉平攤曬干的器物),均勻地將稻谷攤平,給陽光暴烈的曬著,稻谷的水份就會迅速蒸發干。一般稻谷都是要暴曬三五個日照天。娘親們曬稻谷很有技巧,隨著陽光的強弱進行調節厚度。厚時像一張碩大的被子蓋著,薄時如一堆堆浪花,一層一層的分開,在陽光底下,散發著稻谷的清香和豐收的氣息。
傍晚來臨,禾堂里人聲鼎沸。月光爬上山崗,禾堂里就站滿了收稻谷的男男女女。烏石塘生產隊有六七臺風車,每到這個時候,一臺臺架在禾堂上,搖風車的,篾箕盛谷子的,忙得不亦樂乎。這時候,烏石塘灣的炊煙四起,家家戶戶的女主人收工回家做飯做菜。瞬間,烏石塘灣的上空飄滿了扎心肉、五花團子肉、油泡豆腐、擂缽斗辣子、辣子炒魚仔的味道。稻谷入了倉,灣里的會計點了數用一把大銅鎖鎖上,各自就散了回家吃飯。
吃完飯,烏石塘的男女老少又帶著凳子來到禾堂上閑談,月光下的村莊開始愈發顯得活躍起來。有講鬼的,有躺在稻草堆上睡懶腰的,抽煙的,喝茶的,磕瓜子的,嚼炒豆子的,還有一些愛熱鬧的婦女干脆把家里的洗衣盆,擂裾(水井漿洗拍打衣服污漬的),肥皂都端到禾堂上,一邊洗衣,一邊和左鄰右舍東拉西扯。東家的女兒嫁到安平鎮啦,西家的兒子在協作煤礦娶了個永興婆,狗生家里的水牛生了兩個牛犢啦……把樸塘村大量日常瑣碎的事情反復述敘。月光升到半空的時候,一些打著松柴燈籠的捉魚人回來,大家又一股腦圍攏過來,嘴里唧唧地贊嘆不停。
當然,烏石塘灣的禾堂不單是夏天的月夜,還有秋天,冬天都那么熱鬧。雙搶過后,花生熟了,禾堂上坐滿了摘花生果實的人。集體時代摘花生,每個晚上都會把一些水泡子(沒有成熟的花生)分給各家各戶,或者由生產隊的負責人在現場煮上一鍋,分給現場勞作的人吃。若是秋收過后,地里的雜糧都熟了,瓜啊,果啊,紅薯啊,大家都在禾堂里忙著做干菜,干貨,收藏起來備冬備春。
我記憶中的月光秋夜,是不得安寧的。在黃土嶺灣的光禿山崗上,曬滿了白薯皮,還有蒸紅薯仔。我們時常在禾堂上玩游戲,捉迷藏,乘機到山崗上偷一把白薯皮放在口袋里,一邊與伙伴們嚼著,一邊膽戰心驚地擔心被抓。當然,逃過此劫的,必定能在月光下的歸途中心安理得地回家睡覺。次日的夜晚,勢必有某家的婆姨叉著雙手,一個勁的拍手叫罵:“那個絕德佬,偷了我家的薯皮要呷得進,拉不去……”如此云云。這令月光下的樸塘村又多了幾分莫名的恐慌。
樸塘村的禾堂除了曬谷曬干貨。要是村里有人家做壽,或者婚嫁,都會在禾堂里放電影,唱大戲,耍馬戲。鑼豉“鏜鏜哐”地敲著,村莊里的人就從四處走來。鞭炮一響,放電影的,唱大戲的,耍馬戲的,都會開場。這一個月光下的夜晚,注定是樸塘村最歡欣的。我母親最喜歡唱大戲的,哥哥姐姐喜歡看電影,我們年齡小一點的更喜愛看耍馬戲。猴子,老虎,這些都是村莊少見的威猛動物。聽村莊里的老一輩人講,解放前的樸塘村山谷中,這些動物都曾有過。比如黎坪灣背后的老虎巖壟里,傳聞是老虎出沒的地方。特別是踩高翹的,這些只有北方人才有的民俗表演,都能在樸塘村的禾堂上呈現。
禾堂往事記憶最深刻的數一九七八年冬天。那年我六歲,烏石塘灣從耒陽來了一支部隊駐扎訓練。一輛輛草綠色的軍車一字排開隱蔽地??吭诖迩f的山腳下。幾十個帳篷支在禾堂上,最令我眼紅的是炊事員支起幾口大鍋,案板上一堆一堆的蔬菜,大塊大塊的肉,一下鍋,整個烏石塘灣都是香噴噴的,誘得我們口水直往肚里咽。解放軍戰士們訓練時的樣子,更是威風凜凜。兒時的樸塘男孩,十有八九都夢想參軍入伍。而那些成年的未婚少女們,十有八九都巴不得找個解放軍戰士做自己的男人。至今,這種戀軍人的情結還在樸塘村未婚少女的思想里廣為流傳,并根深蒂固。
分田單干后,各家各戶都有了自己的水泥禾堂。烏石塘灣和黃土嶺灣也分開了。惟有那個禾堂依舊成為兩個灣共用的地方。只是,日子富裕起來的村里人,不再使用,也就沒有人管理與維護。后來,村里的地基也越來越少,黃土嶺灣更是少得微乎其微。族人忠民哥在禾堂建了一棟四垛屋以后,我就再也沒有去過禾堂上行走過。眼下,我突然回想起了禾堂,是因為這里有著我歡樂的童年,以及村莊里難以抹去的歲月軌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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責任編輯:金婷 |